《逍遥游》是《庄子》33篇中最富神采与精神特质的一篇，而关于鲲鹏的寓言就是《逍遥游》的“开门红”，汪洋恣肆，气势磅礴，想像奇特，涵意无穷。千百年来，注者无数，赞者无穷，我只是这无数中的“太仓稊米”之一粒。

北冥有鱼，其名为鲲。鲲之大，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，其名为鹏。鹏之背，不知几千里也；怒而飞，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，海运则将徙于南冥。南冥者，天池也。

北海有条鱼，它的名字叫鲲。鲲非常大，不知道有几千里。鲲化成了鸟，它的名字叫鹏。鹏的背，不知道有几千里长；鹏奋起而飞，它张开的翅膀好像天边的云都遮住了（其翼大至无穷，覆全大地万物）。这只鸟，海风掀起时就迁往南海。那南海，就是天然的大池。

这个故事短小精致，但意蕴无穷。仔细揣摩，有点像科幻大片的片花一样，令人痴迷而陶醉，也令人沉思而觉悟。

这是一个寓言故事，庄子是寓意于物，托物言人。无限的延伸，无穷的遐思，无尽的寓意，言有尽而意无穷，我们能否做到得意而忘言呢。

一、物象的隐喻与超拔

这个寓言提到的物象主要有鲲、鹏、北冥、南冥（天池）、天、海运。这些物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，就是大，无穷的大。

鲲是一条鱼，品种、形态、习性等等皆不祥，庄子只描写了它的一个特点就是大，大的匪夷所思，先声夺人。

“不知其几千里”。注意一下，我们不能一读而过，其言外之意不能忽略了。“不知”是真不知，“千里”本来是描述距离的远近，但用在这里来描绘鲲的大，完全颠倒了人们的经验认知。

人们认识世界先是从事物的外形开始的，这就是大小长短等等，仅仅鲲的外形这一点，就完全超越了人的认知范围，更不用说鲲其他方面的特性了，可以说，对鲲的理解认知已完全超越了人的认知能力。

当然，这是庄子虚构的寓言，仅仅是想像奇特吗？其言外之意告诉我们什么，我们的知都是小知，只见其小，不识其大，我们的认知能力与范围都是非常局限的，我们的视域更大程度上受到了自身的限制。仅仅是鲲的外形之大就完全超越了人的认知，其内在的无形的东西就更不用提了。

如果说“鲲”已经超越了人的认知，那么“冥”更是不可思议了。 北冥是鲲生活的环境，相当于“北海”，但超越了我们所认知的“北海”，它的大也是不可想像的，因为鲲之大已经超出我们的想像了。

庄子为何没有直接用“北海有鱼”呢，在《秋水》里也出现了“河与海”的经典问答。似乎“冥”更有特别的意义在里面，冥，通“溟”，训为“海”。如果是“海”，人们至少还可以到海边看一看，甚或到海里游一游，那么，北冥是什么地方呢？

明代释德清解释，“北冥，即北海，以旷远非世人所见之地，以喻玄冥大道”。注意一下，北冥，是世人达不到看不见的地方，非常远，非常渺茫，当然也不能用“不知几千里也”来形容了。也许正因为无法形容，不可见，不可识，庄子就简而化之，用一个“冥”字代表了，你尽可能地发挥想像去意会它的广阔吧。

对世人而言，“冥”比海更多了一层幽深、玄远、叵测的味道，人们常说“冥冥之中”，那就是完全超越了人们的经验理性，是不可知，不可识的。

在人们的日常经验里，我们的肉眼只能看到几里几十里大的具体事物，几千里大的事物完全超越了人的视野，这说明人的视野特别有限。人的认知也是一样，超越了人们的认知范围就是不可知的了。

海，我们是可以认知的，也是可以体验的，我们能了解海之大，但不能理解“冥”之大，其实，“冥”完全超越了“大”的含义，这也许就是庄子的言外之意。

“北冥”是不可思议的，是人之智慧与能力达不到的地方，超出了人的极限。因此，我们也只能勉强用一个“大”字来形容了。老子描述“道”时，也是用“吾不知其名，强字之曰道。强为之名曰大”来说，这是一种巧合，还是庄子的有意为之呢。如果说鲲之大，完全超越了人的感官认知之极，那么冥之大，就完全超越了人的理性认知之极。

鲲是一条鱼，鹏是一只鸟，一只特大的鸟。鹏，即“凤”的古字。《说文》中解释，“凤，神鸟也……凤飞，群鸟从以万数，故以为朋党字”，可见“鹏”左边的“朋”应来自它群鸟之王的地位。

就字源论，或可推测，“大鹏”与“凤凰”都源自中华先民的鸟图腾。如果鹏象征凤的话，有人解释鲲就代表着龙，龙与凤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两个特别重要的表意符号，皇帝与皇后的用品就分别以龙凤做装饰。也有学者考证，夏商二代就分别以龙凤作为自己的图腾。在中国文化传统中，老子代表龙，孔子代表凤，他们也是构筑庄子思想的两个重要角色。当然，对庄子的鲲鹏寓言不能事事牵强附会，生拉硬扯，只要达到意会庄子的妙义即可。

单就“鹏”而言，庄子着墨比“鲲”要多一些，写了鹏的两个方面，即背与翼，也是鹏的两个部分，其背之长“不知其几千里”，其翼展之宽“若垂天之云”， 一句话，就是写鹏之大，完全超越了人的视野，超越了人的认知。请记住，庄子描写鹏，也仅仅描绘其外形，其外形之大不可见，不可测，也是不可思，不可议。

庄子写鲲鹏之大，其寓意何在呢？毫无疑问，鲲鹏都是大物，在《庄子》中这样写的大物有很多处，除大鱼大鸟之外，还有大树大瓠等，此外还有特别需要强调的“大人”或“至人”等。

庄子为什么要反复写这些匪夷所思的大人（物）呢？是不是反衬或影射世人的卑小呢，自以为是的认知多么可怜可笑？是不是暗讽人们的这种“自大”呢？人们认识不到更大的东西，就是因为人们的“自大”，就像坐拥一片天的井底之蛙一样，就像《秋水》中自以为“天下之美尽在己”的河伯一样，读来让人心底莫名地涌起一股自卑自贱的暗流。

庄子写鲲鹏之大，其意或在突破人们的“小”，非常“小”的视野，非常“小”的认知，突破人们自大自好的缺陷，其实质就是突破自我局限，只有突破了这种自我局限，才能获得真正的逍遥。

突破了自我局限的人，就是庄子所讲的至人、大人。“至人无己”、“生无爵，死无谥，实不聚，名不立，此之谓大人”。至人、大人都是修为达到极致的人，都是真实而自由的人，超越了自我与功名，这就是《逍遥游》的要旨“无己无功无名”。

庄子描写鲲鹏，寄寓了人们的梦想，那就是世人要不断地超越自我，突破自我，才能有一个质的提升与飞跃，达到“大人”的自由境界，同时也告诉我们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，有“我”真“小人”，无“我”乃“大人”。

其实，做大人也不难，只是做真实而自由的自己而已。庄子讲，“反己而不穷，循古而不摩，大人之诚”。回归自己的本性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，顺应无穷变化；遵循古道，与道同在，死而不亡，永不磨灭，这是大人的真实状态。

如果说“大物”是对“大人”的隐喻或启示的话，那么庄子写北冥南冥，以及青天又隐喻什么呢？

海阔凭鱼跃，天高任鸟飞。大鱼之所以能够悠游，那是因为海阔无际，即使“水击三千里”，也能悠游自在；大鸟之所以能高飞，那是因为天高无边，即使“扶摇而上九万里”，也能自由翱翔。

一个是海，一个是天，都是无穷无际的，都是不可思议的，这是鲲鹏之所以自由自在的前提，这就是大环境、大背景、大境界，这才是庄子鲲鹏寓言的核心与基石，也许鲲鹏只是一个间接表意的道具而已，海与天所承载的寓意才是庄子思想的终极所在。

真正大的物是大象无形，真正大的空间是大方无隅，真正大的不可思议的存在是道，无形无象，无穷无际，超越时空，超越天地万物，超越经验理性，这才是我们要寻的根，要溯的源，否则，我们就成了无根之木，无源之水，这才是庄子思想的核心与灵魂。

当然，我们对“海”与“天”还可以作无尽的阐释。海的基质是水，天的基质是气。鱼离不开水，鸟离不开气。水是生命之源，气是本源之物。

在中国思想中，气是一切事物的本原。庄子讲，“通天下一气耳”，任何事物都是气聚而成，气散而毁。世界的本质是虚空无形的气，虚空不是真空，只是气的离散状态。如果能够看透万物的本质，能从“本源”上看问题，时时与“气”相通，那么还什么事物可以阻碍我们的自由呢？

可以说，鲲鹏之所以是自由的，也是因为它们从未离开它们的本源，始终与它们的原初之物共存。人也一样，“与造物者游”，“复其初”，才是真正的自由，这才是得道的旨意。

尽管鲲鹏之大远远超越了人的认知，其实，其“大”也是相对的，如果放眼宇宙，其器量也是有限的。庄子通过虚构物象之大，其目的是要打破人的经验常识，打破人的思维局限，这种“大”不仅仅体现在“身量”上，更体现在“心量”上。

真正的大不是物，也不是想像的大物，而是突破形象局限的不可思议的道，“至大无外，至小无内”，道才是真正的大，超越了一切的“大”，大就是道；真正的得道者都是“大人”，超越了自我局限的人，超越了物我的界限，达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人，这就是大人，也是得道之人。

庄子写鲲鹏之大，就是开示我们，每个人都有提升的潜能与无穷的拓展空间。庄子写海天之无穷，就是警示我们，只有在无穷的大天地、大境界中，我们才具备获得自由自在的前提条件，因此，我们要拓宽眼界与心量，大至无穷，涵盖一切，才能抵近大道之门。